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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媒介和人工智能时代,儿童阅读的关注重心将转向何方?

21世纪,随着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包括书籍在内的传统媒体都有不同程度的萎缩,而形式繁多、内容丰富的电子媒介大行其道;而在近两年,人工智能技术又有了质的突变,它给各行各业都带来了冲击,也包括书籍的创作、出版和阅读。电子媒介和人工智能两项发生在数字化领域内的技术变革,一定会重新定义我们的未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也将成为人类各项文化事业发展的重要变量和大背景,儿童阅读也一定要在这个视野下重新审视。

一、电子媒介时代的孩子为什么还需要阅读

在电脑和手机刚刚开始普及的21世纪初,国内外儿童阅读领域都曾不无焦虑地探讨过电子媒介带给儿童阅读的既有和可能影响。20多年过去了,这些新兴的电子媒介如今已经全面覆盖、主宰人们的日常生活。在大量公共和私人场域,电子观看替代书本阅读成为当代人接收和传输讯息的基本方式。与过去的印刷媒介相比,面向大众且以图像为主要符号的电子媒介对识读能力的基本要求极低,只要经历正常的基础教育,具备基础的识字能力,足以应对各类电子媒介产品的操作要求。这意味着,人们可能不需要太多阅读便能适应这一新媒介时代的生活要求。与此同时,我们日常生活的许多休闲和娱乐需求似乎也能从电子媒介中获得无尽的满足。如果每一天的工作不再需要阅读的必要支撑,每一天的空闲完全可以用刷视频、看影像来愉快地填满,我们为什么还需要阅读?

这是我们今天谈论儿童阅读无法绕开的大背景,在电子媒介时代如何对待阅读,我们要持理性、成熟、非盲从的态度。我们之所以倡导对阅读的坚持,不是出于任何顽固的保守心态与传统主义,而是因为阅读行为及其代表的文化在电子媒介时代仍有其无可替代的重要意义与价值。只有认识到阅读无可替代的价值,当我们向孩子谈论阅读的重要性、呼吁童年时代应多读书时,我们自己站立的现实地面才足够坚实。

在电子媒介时代的背景下,阅读之所以仍然无可替代,首先是因为阅读活动本身的特殊性。《地海巫师》的作者厄休拉·勒古恩在发表于2008年的一篇文章中区分了电视“观众”与书籍“读者”的不同:只需按下开关,电视就可以一直播放下去,不论观众是否理解、接受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进入其中;读书却是一种要求读者积极介入的行为,勒古恩称之为“一种需要警觉性的活动”。“一本书在其寂静无声中带来挑战:它无法用波澜壮阔的音乐吸引你,无法用尖利的大笑或枪炮声击穿你的卧室,震破你的耳膜。……它无法触动你的思想,除非你将思想交给它;它无法触动你的心灵,除非你将心灵放入其中。……要读好一本书,就要跟随它,演绎它,感受它,成为它。”确实如此。在阅读活动中,一旦读者的专注力离开了书本,阅读行为就无法继续。这意味着,这个行为虽由书籍引起,却在很大程度上由读者支配、掌控乃至决定。阅读是书籍对人的唤醒,读者必须凭借一己之力从排列在纸页上的抽象文字中想象出一切:声音、动作、人物、场景、情绪、情感……如果说阅读活动的基本语法是召唤读者的想象,当代电子媒介运用的基本语法则是简化观众想象的难度,后者在当代日常生活中自有其便利的功用,但始终无法取代阅读。

更进一步,阅读活动的上述特性决定了它是一种与人的精神深度密切相关的行为。勒古恩说“读书实际上是与作者的头脑合作”,不仅如此,它也是对读者头脑的深度开掘与塑造。这种塑造从语言开始,深入思想和精神。一个阅读的人,在深入一本书的过程中持续训练自己的专注力、想象力、记忆力、逻辑思考与建构的能力。阅读活动培养成熟的理性。在阅读的耐心中,我们进一步学会不局限于自我当下、即刻的狭隘需求,在有长度、有耐性的等待、发现、分析和解读中,迎来文本最后的结局。同时,由于阅读活动在形态上是由读者掌控的,它也随时回应读者的需求,为他(她)留出思考的时间与空间。阅读中,我们可以随时停下来,重新回到之前的某一页某一行,文本会以其安静的耐心,默默等待读者的回返。必须承认,电子媒介的语法在总体上是排斥这种反复和回味的,因为它违反电子媒介的迅捷便利和即时愉悦感法则;与之相应,在当代电子媒介产品中,值得反复回味的电影之类仅是少数。应该看到,阅读的愉悦感与观看的愉悦感既有相似处,又有根本的不同。人们大可以在电子媒介时代生存而不必阅读,但放弃阅读可能意味着放弃了一种蕴含深厚的人类愉悦感,也放弃了一种意义重大的精神能力。

实际上,普遍的阅读行为在人类历史上存在的时间并不算长。印刷术和基础教育普及以前,阅读只是少数人的权利,阅读行为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体现和维系社会权力、阶层、地位、关系等的一类重要活动。到了今天,阅读早已成为一种普及行为,过去围绕阅读和书籍的传统光环也在现代生活中不断消散。在电子媒介时代,越来越多的人长大后就不再读书了。然而,不论阅读活动在当代成人生活中的影响如何淡化,谈及阅读,尤其是儿童的阅读,我们的社会和文化仍然持着某种普遍的执着乃至信仰。这背后透露出的信息值得一再回味。

阅读一本书从来不像观看一部电视连续剧那样轻松,但我们仍然放不下这一并不轻松的文化行为。它似乎意味着,在阅读行为中储存着人类文明基因的某些密码,不容遗失。这是我们在今天的生活语境下谈论儿童阅读的重要基点,也是我们思考阅读文明未来的重要起点。

二、人工智能技术会给儿童阅读带来什么

在很长时间里,人类阅读的主要目的之一是为了知识的积累、提取和应用。随着当代社会日益步入人工智能时代,这个积累、提取和应用的过程,几乎都可由相应的AI技术来完成。基于AI强大的算力潜能,它不但可以在知识的统计、运算等方面远远超越人类大脑,更开始不断参与知识的创造与发明。自2019年至2022年,由《科学》杂志发布的年度科学突破中,AI技术的突破均位列其中。从2019年的“AI在多人扑克中胜出”到2022年的“具有创造力的AI‘加速中’”,人工智能技术正在深入人类文明的所有方面,其中包括通常被认为最具独创性的文学和艺术。如果在不远的未来,我们只需向AI设备输入特定的知识或创造要求,便可得到相应的结果或成果,人类阅读和学习的目的、方式等,必然将发生根本性变革。

AI时代的学校教育,会不再重视对知识的机械积累,对创造性学习的关注必然会不断提升。同时,这种创造性不仅建立在人脑的学习积累之上,更将以AI技术的强大算力为基础。当AI的记忆、计算、想象、创造成为人类记忆、计算、想象和创造的新起点,儿童阅读将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又该以何种方式迎接这一变革的挑战?儿童阅读的关注重心或将进一步转向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知识和观念生成的方式。AI时代的儿童阅读将不但关注各种各样的知识和观念,更关注它们生成的方式。在AI技术提供的阅读帮助下,阅读活动对儿童来说将变得更便捷,更开阔,也更有效率。在特定阅读话题或兴趣的标签之下,孩子不但可以快速找到对应的需求文本,也能够利用AI强大的信息支撑,针对文本中的任何疑虑或关切展开富于创造性的深入探究。这样的探究性阅读,将成为AI时代儿童阅读的基本方式。随着儿童更清楚地认识和看见文本中知识和观念的由来,一种较为成熟的知识观将在童年时代更早得到有效的塑造,从而更好地促进个体创造力的培育和激发。

第二,情感理解与精神体验的深度。当代人工智能技术正在日益占领过去被认为它难以克服的一些领地,比如人的情感和精神。理论上说,只要人的情感和精神也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其普遍的规律就可能被纳入AI的强大算力之下。因此,只要给予足够的信息输入(不论这些信息的原始状态显得多么无序和复杂),人工智能将有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掌握、模拟甚至创造人的情感方式。近年来AI探索的实例证明,过去被认为是人工智能难以收编的文学和艺术,其神秘性正随着AI技术的发展不断消解。不久之后,对AI来说,从事一般的文学和艺术创作就将不是难题。到那时,今天市场上的大部分童书,或许都可由AI创作完成。但也有一部分童书,将在AI时代不断显现出其只能由卓越作家创作的本性。这些童书以其富于创造性、独具个性且与表达内容融为一体的语言方式,带我们深入童年丰富的情感与精神世界。我们每个人小时候都经历过这个世界,却鲜有人能用文字带我们如此准确、深刻地理解它。这样的准确、深刻,来自人的身体(同时包括肉体和精神)对现象和经验的某种神秘领会与穿透。尽管AI可以有效模仿人类情感与精神表达的风格模式,却不能在根本上模仿这种深度。实际上,这一深度及其源头也界定了AI与人的根本区别。AI时代的儿童阅读,由于一般的童书文本会变得更易生产和获得,上述童书的情感与精神深度也将得到更多认识和强调。

第三,语言、文化之于人的特殊意义。AI时代,优秀的、人类创作的童书应该还会拥有一副向来朴素、浅显的语言面目,但同样也会带领孩子认识、重温人类语言的神秘意义与价值——只有人类的感悟和直觉才能抵达的境界,AI的算力将会被排除在这种只有人类才能懂得的神秘默契之外。另外,古往今来,儿童阅读的要义之一就是要维系、保存语言的“居住感”和“家园感”,语言作为人类的文化标记,不但是重要的表达和交流工具,更在某种程度上定义、建构了人的生存状态,通过语言我们得以实现、抵达关于人存在意义的洞察与领悟,并由此获得自我存在的重要确认与慰藉,我们“居住”于语言中,如同居住在家园里,充盈,自在,安宁,儿童文学的这种功能尤其重要,并且将长期存留下去。

三、倡导儿童“全阅读”的观念与实践

不论电子媒介还是人工智能,都不会终结阅读的时代,却将改写既有的阅读观念与形态。

在可以看得到的未来,儿童的阅读活动会以两种基本形态存在。一是传统的书籍阅读。相比于电子媒介,纸质书籍是技术上更为基础也更具稳定性的一种阅读媒介。当一本油墨印刷的图书摆在孩子面前,不需要经过电源、芯片、屏幕等任何中介,只凭借可从自然获取的光线以及最原始的人体肌肉动作,孩子就能翻看它。阅读者与其阅读的书籍之间建立起的这种未经太多技术中介稀释的归属感与稳定感,很可能带来纸质书阅读不可替代的一种愉悦,也是纸质阅读在电子媒介时代仍然充满魅力的原因之一。当然,随着电子媒介技术的突破,儿童的书籍阅读也可能越来越多地延伸至电子媒介平台,即以高度还原纸质书形态的电子书取代传统的纸质书。这种电子阅读与纸质阅读并无根本性的区别。

儿童阅读的第二种形态,我们称之为“全阅读”。“全阅读”主张面向一切文本的广泛阅读,是一种值得倡导的阅读观念与实践。除了图书,现实生活中还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文本”:广告牌、宣传单、各种各样的介绍与说明,包括当代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各类电子屏幕上的文字……一个深厚的阅读者不是关在书斋里的书虫,而是能够将从书籍阅读中培育出来的独特敏锐施加到生活里的所有文本中,由此更全面、完整、成熟地理解它们,进而更好地掌控环境和自我。这种“全阅读”的观念与实践,一方面将促使儿童时代的阅读向着更广泛的阅读文本打开视野,另一方面也会促使人们更进一步关注儿童阅读素养的重要性。

应该看到,长期以来在儿童阅读的话题上,公众的注意力往往更多地放在阅读材料的质量水准之上。人们普遍认为,儿童图书的优劣决定了儿童阅读的福利,通过严控图书文本的质量,才能保障儿童阅读的权益。

但在儿童阅读活动的考量中,文本质量只是关键之一,阅读素养是另一关键所在。在当前的阅读环境中,即便是范围并不宽广、经过精心编辑的纸质书籍,从严格的教育价值来衡量,我们也远不能保证每一份儿童阅读材料的可靠性。基于这一考虑,我们曾经提出“对‘批判的儿童’的期待”,“引导孩子从批评的视角阅读一本书,学着发现这本书的优点,也能读出它的缺点,并对此作出恰当的回应”。这一“批判的读者”观可以进一步拓展到儿童面对的更为广阔的社会和文化文本层面。教孩子如何以批判的阅读姿态面对一本书,也教他们如何以这一姿态面对其他广义的“文本”,这是未来儿童阅读素养的重要拓展,也是新的时代和生活向儿童阅读提出的要求。

今天,尼尔·波兹曼所说的传统童年的“符号环境”正在不断消解,依照当今电子媒介的发展速度,对儿童而言,传统的信息世界将来一定会发生某种程度上的“失控”。与其任由孩子身陷这一失控的混乱中,不如在努力探索和建立新秩序的同时,把读懂一切信息文本的有效方法和路径交到孩子手中,给他们一种对文本的批判、反思能力,提升儿童的阅读素养,在关切到未来的视野中,这样的“阅读”将能使儿童获得新的生长力量。

这意味着,对电子媒介和人工智能时代的儿童来说,阅读素养的培育可能比之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要。那么,一种可靠的儿童阅读素养从何而来?至少迄今为止,它最重要的基点仍然是书籍阅读。通过与书本的交往,感受阅读感性与理性的深切愉悦,学习阅读分辨与判断的重要技能,理解作为人类文化的独特价值与复杂表征的文字、图像以及其他一切符号,懂得领受审美世界的奥义,也有勇气和见识冲破伪审美话语的桎梏。经过这个过程,培养出来的阅读素养,将成为儿童在日益复杂的当代生活环境中实践“全阅读”的可靠起点,也将是他们在当代媒介和技术加速时代确认和建构自我的稳固基石。就此而言,纸质阅读在未来依然任重道远。

(作者方卫平系鲁东大学儿童文学研究院名誉院长,教授;赵霞系浙江外国语学院教育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人民教育》2023年第13-14期,原题为《未来视野下的儿童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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